在宋离的寝卧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韩琅才回房去了。

    翌日他有些心不在焉,呆在书房里拿着宋离的代笔发呆。

    她的字写得娟秀,一笔一划很有风骨,也容易辨认。

    今天是她离开的第一天,他不习惯也属常理,毕竟相处了这般久。

    韩琅如此给自己找理由。

    也不知是心里头有牵挂还是其他原因,他办理公务的效率慢了不少。

    想来这些时日被她惯坏了,有时候他会无意识地喊宋姬,吩咐她取竹简,结果回过神才发现身边空空如许。

    韩琅提着笔愣了阵神儿,愈发觉得心烦意乱。

    搁下笔,他再也没有兴致批阅竹简公文了,索性起身出去透透气。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辛丹取来狐裘给他披上。

    韩琅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廊上,整个相府都积满了白雪。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又走到了海棠院门口,却没有进去,只在院口站了一会儿才离开了。

    而另一边的宋离似乎并未受到影响,抱着手机玩一款女帝后宫养成游戏。

    游戏里的各色男宠很得她青睐,要是美人的道具造型漂亮,她便会像渣女一样不停地收入后宫宠幸。

    其中一个男妃角色是她的最爱,桃花眼,泪痣,一袭白衣,清纯飘逸,美得不要不要的。

    她就喜欢那傲娇的模样,还有性子。

    那角色知她宠幸其他美人会吃醋,发脾气砸东西,还会对她避而不见。

    但她就像入魔一样纵容,吃过两回闭门羹,用金银珠宝哄开心了,又立即宠幸,让它不停地生孩子,最后那个角色难产而亡……

    宋离开始在它身上氪金,读档复活,想法子买道具延长它的寿命。

    她觉得她的生活还是挺充实的,无聊的时候玩玩游戏,要不就跟崔虹讨论一下《韩琅》的电影剧情。

    目前的两版概念海报已经印刷出来做宣传,崔虹的剧本也已完善。

    选角时许是受到了第三版士族文人图画的影响,崔虹专门挑选年轻的,有古典气质的,桃花眼形的男主。

    宋离看过几张海选,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懂女人。

    这期间闺蜜乔露曾约她出去转了一圈,二人是在跑酷俱乐部认识的。

    乔露是典型的富二代,并且还是非主流的那种。

    短发被染成金黄,耳朵上穿了三环,右膀上纹着一条黑蛟。

    一米六七的个头,嘴唇左上角有颗黑痣,性格直爽,喜欢冒险找刺激,热情又疯狂。

    她是没有审美的,喜欢花里胡俏的东西,也无法理解宋离的性冷淡艺术风格,但又觉得她巨有格调。

    二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日落。

    凉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漫天霞辉洒落到海面上,它们随着海水奔涌,波光粼粼,起起伏伏。

    宋离拿着啤酒罐发呆,思绪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乔露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儿。

    许是觉得她不太对劲,乔露歪着脑袋,仔细量她半晌,才抛出来一句,“老宋,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宋离:“???”

    乔露神经兮兮道:“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恋爱的味道。”

    宋离:“……”

    她翻了一个白眼儿,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啤酒,没有搭话。

    乔露来劲了,从礁石上跳下来,爬到她身边道:“我真没骗你,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宋离斜睨她,“怎么不一样了?”

    乔露:“话少得很,经常走神儿,心不在焉,像惦记着什么似的。”停顿片刻,“就跟我当初暗恋的情形一样。”

    宋离:“……”

    乔露暗搓搓蹭了蹭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宋离面无表情垂眸道:“我最近喜欢上了一款游戏,女帝后宫养成计划,有个男妃很得我喜爱,我不停地宠幸它,结果它生产太多难产死了。”

    乔露:“……”

    这个笑话好冷。

    第二天她们回到市里,宋离对那款游戏再也提不起兴致。

    不管她如何回避,潜意识里还是会对韩琅产生关注。

    她会关注崔虹的进展,会望着手机里那幅士族文人的图像发呆,会揣摩梦里现在又是什么季节,还有那个人……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挠心抓肺的焦灼。

    她越是回避克制,思绪就越发不可收拾。

    那种兵荒马乱令她无从适应。

    其实有时候宋离会自我催眠,反正她对梦里的一切又不会造成影响,何必克制自己的欲望呢?

    梦里的所有都是过去,过去是已经形成的历史,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只看看而已,看一眼又不犯法。

    那种矛盾又放纵的心理在她的大脑里天人交战,最后她妥协了,服自己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回来。

    她入梦过去时已经是夏末秋初了,相府里的绿植开始转黄,给整个庭院里增添了几许萧瑟。

    韩琅刚从府寺下职回来,走入长廊时,忽见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长廊上。

    他微微停顿脚步,有些愣神儿。

    数月未见,两人似乎都有些陌生。

    宋离看着他,破天荒的感到不习惯。

    他似乎清减不少,神态比往日更具有威仪。

    魏国尚红,相服以玄色和暗红为主。

    他头戴高冠,身着一袭宽大的深衣袍服,中衣领口是暗红色的,外罩玄色衣袍,广袖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猛兽纹。

    腰束大带,玉带钩上悬挂着白玉镂空兽纹玉佩,蔽膝为暗红,上面用金线绣着祥云纹。

    那人就那么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看到她时,唇角微弯,浅笑着唤了一声宋姬。

    落日的余晖洒到他的侧颜上,安定从容,温柔到了骨子里。

    没有由来的,宋离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

    她很没出息地扶了扶额,脑中不适宜地想起那个被她宠幸不停生崽最后难产而亡的游戏角色,落荒而逃。

    眼前的人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韩琅愣了愣,并没有什么反应,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立在原地发了阵呆,他收回茫然的视线,像往常一样回房换便服。

    今天是宋姬离开后的第214天。

    他已经把有关她的一切遗忘得差不多了,唯独她的名字被镌刻在心底,还有她离开时的日子被他固执地记着。

    他其实也不知道记着那个日子有什么意义,但就是想记下来,怕自己把她给忘了。

    万一她又回来了呢,万一她问起他呢,万一……

    晚饭韩琅并未吃些什么就撤下了,近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偌大的府邸,家奴成群,朝堂上百官相拥吹捧,他却愈发孤僻,喜怒无常,不苟言笑,从不轻易相信人。

    魏国始终不是从扎根的母国,身边又没有近亲,没有朋友。纵使周边花团锦簇,内心始终是孤独的。

    在书房里坐了会儿,韩琅总觉得不得劲,起身开门出去了。

    那时他并未发现宋离正站在角落里量他。

    今晚的月色明朗,他站在庭院里不知在想什么。

    宋离朝他走近。

    韩琅一动不动,已经被她定格,犹如一具雕像。

    好的只过来看一眼,宋离却食言了。

    有时候她觉得她就像一个减肥失败的女人,越是克制不要暴饮暴食,就越发控制不住。一旦开启了那道闸门,就会彻底放纵,变得肆无忌惮。

    月光下的男人显得清冷孤寂,宋离细细量他的眉目,比离开时确实清减许多。

    她想伸手摸摸他,却僵在半空不敢落下。

    宋离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得寸进尺,可同时又有一道无所谓的声音岔,反正她又影响改变不了什么。

    是的,韩琅的命运轨道已经被封死在历史尘埃里。

    他孑然一身,未曾娶妻,也没有留下子嗣,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一个以身殉道,泯没在历史洪流里的男人。

    一个备受争议,毁誉参半,留给后世无限猜想的男人。

    僵持了许久的手轻轻地落到他的眉眼上,像生怕惊醒他似的,宋离细细勾勒他的五官,一寸寸,将他的面目印到自己的心上。

    三十五岁,这个男人只能活到三十五岁。

    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贪婪流连,尽管她不承认这人长到了她的心尖上,也不愿承认她动了心。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

    她爱极了他的安定从容,爱极了他唤她宋姬时的细致温柔。

    鬼使神差的,她再次生出亵渎的心思,悄悄把头靠近他的胸膛,试探地喊了一声韩琅。

    确定他没有任何反应后,宋离才踮起脚尖覆盖到了他的唇上。

    触碰到的柔软是冰凉的,没有气息,更没有生机。

    这是她第一次偷吻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故人。

    那种想要亲近,却又害怕深陷的复杂情感在凝结的空气里交织。

    它犹如蛛丝般,编织出一张带有浪漫色彩的幻想情网悄悄地破开了被冻结的众生。

    宋离消失后,这里的一切又恢复如常。

    韩琅仍旧站在月色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过,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亦不知道她曾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

    第二天一早,韩琅便和魏宁亲自到试推行垦荒令的两个县城进行实地查看,去年冬这两个县城就施行了垦荒令国策。

    政府发放农具、种粮,鼓励百姓垦荒,且开垦出来的土地只要经过官府登记便属于私地,能自主买卖。

    不仅如此,头年还能免赋税,后期税收按产量收取,若开垦出来的地贫,则酌情轻减,以最大限度给百姓留了口粮,让他们有盈余。

    这起策略确实促进了当地百姓垦荒的积极性。

    两个县城辖区内的多数土地都被开垦出来。

    魏宁望着漫山遍野的高粱地感到很满意,指着那片即将收割的艳红,叉腰道:“相邦啊,若是年年如此,寡人的魏国还会缺粮吗?”

    韩琅道:“今年是丰年,府库应以平价大量采购存储,一来防谷贱伤农,二来则是备灾年缺粮。”

    魏宁笑眯眯道:“只要能让咱魏人吃饱饭,相邦什么都行。”

    回到地方府舍后,韩琅还是觉得不太满意,他命父母官秋正远送来当地的土地登记账目和章怀县的地形图绘。

    把土地登记面积和地理面积进行一番对比后,韩琅变态地在地形图上把不能耕种的山地河流林木等区域圈出来,并指着剩余的面积道:“只要是能种的地方全都给我种上,一点犄角旮旯都不能荒芜。”

    秋正远:“……”

    韩琅的理由很简单,“倘若章怀县荒芜了一亩,其他县荒芜了两亩,如此合计一番,那整个魏国得荒芜出多少亩地来?”

    秋正远想了想,点头道:“相邦言之有理。”

    光把土地种满还不够,韩琅还特地走访了当地百姓,询问他们当地出产什么粮食。

    每个地方的土壤和气候不一样,有些地方适合种高粱,有些地方适合种麦,有些地方则适合种芋魁。

    韩琅从中得到启发,让当地政府采取因地制宜的方式,什么东西出产就只种那一种,把土壤的利用价值开发到极致。

    由地方政府带头引导,如果你那里丰产高粱,那整个区域都种高粱,丰产麦,那都种上麦。

    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风调雨顺前提下的丰收。

    从章怀县回京后,韩琅再将垦荒令细致化,进行全国正式推广。

    土地开垦影响着地方官的年末上计考核,更影响官职去留,如果没干出业绩,是会丢官的,故没有人敢懈怠。

    这日休沐,韩琅得闲在书房里琢磨著作《法典》。

    一道敲门声响起,他还以为是辛丹,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宋离端着木托推门而入。

    韩琅用余光瞥了一眼,那道窈窕身影令书写的动作微微停顿。

    他抬头看了会儿她,熟悉的眉眼在脑中翻滚,半晌后又埋头继续,像不认识她一样。

    宋离还以为他已经把她遗忘了。

    谁知隔了好一会儿,韩琅再次抬头看她——那人还在,还没消失。

    他后知后觉地唤了一声,“宋姬?”

    宋离:“……”

    韩琅提着笔,笔尖上的墨汁滴到竹简上,晕染得稀里糊涂,他却恍若未闻。

    似不敢相信她竟然回来了,他再次唤了一声,“宋姬?”

    宋离回应道:“先生近来可安好?”

    韩琅按捺下内心的窃喜,一时有些茫然。

    她离开得实在太久,久到他都把曾经的记忆忘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着眼前的人,他总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

    他老是记不住她,不管他多么努力,对她的印象总是模糊不清。

    虽然他对她没有具体记忆,但心里头多少还会残留着一些偏执顽固的意念。而那些意念皆是愉悦的,看到她就会不由自主感到高兴。

    他搁下笔,冲她笑了笑,温和道:“你好像离开了许久。”

    宋离“嗯”了一声,把木托里的糕点放到书案上,努嘴道:“先生的竹简花了。”

    韩琅回过神儿,这才见竹简上晕染了一片墨迹。

    他无奈地搔了搔头,把竹简挪开,道:“院子……”

    “我去看过,跟离开时一样,挺好。”

    韩琅:“天凉了,你若有要添置的,跟辛丹,他会替你安排。”

    宋离点头,提醒他,“已经入秋了,先生不宜久坐,需提前保暖双腿,以防旧疾复发。”

    韩琅随口道:“去年你留下来的护膝我都用上了。”

    完这话,两人看着对方,一时陷入了沉默中。

    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奇怪感觉从四面八方滋生而出,千丝万缕的,将这对男女纠缠。

    宋离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

    韩琅则低头回避了。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其他,宋离不敢跟他独处,自顾出去了。

    韩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原本是想问她什么时候会离去,但那句话终归没有出口。

    收回视线,韩琅坐在书案前发呆。

    她回来了他本应感到高兴,可是心里头却患得患失,他想问她,能不能给他一个归期,让他有所期待。

    遗憾的是他不敢开口。

    身处权力旋涡,他这一生注定不会安宁,当初在齐国的经历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可以用权力去护她,却给不了归宿。

    想到此,韩琅收起藏在心底的痴妄,选择了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