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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山缥缈,只在梦中。幼时游修远也曾听得万华门名号,那仙门琼楼凌云,琪树参差,是个仙风道骨的真人星从云集的所在。便连朝廷也需倚仗万华门庇护,方求得江山千里风调雨顺。坊间传闻,圣人昔年夺嫡,亦仰仗了仙尊的神通……是故儿时万华门千载难逢于凡间挑选弟子,他爹娘商量许久,决意令他也去一试。万华门开山收徒,京城中但凡年龄符合要求的官家子弟都去了,若能入选仙门,比科举中第还更荣耀。

    至入得琼山之中,方知万华门内门第血统观念极深,内门弟子皆出自上界世家,如今想来,大抵是那一年宗门举行大典,杂役不足,于下界招些外门子弟充作仆役罢了。肉体凡胎,在上界真人眼中便是蝼蚁。若非师父看出他有些许天赋,破格收他入倚剑峰为徒,他大约也如其余拜入万华门的凡间弟子一般将年华尽数蹉跎。

    倚剑峰一如其名,峰上名剑数。古剑照心,游修远每日于叠叠青山中练剑,却愈发看清了自己心不在剑道。

    师父后来大约也接受了他心修炼剑道,为他取字“退一”,叹息道:“路修远而多艰,退之一步也妨。”

    男子弱冠而字,然而二十岁那年,他杀害九师叔又妄图挑战师尊,最终狼狈逃出师门,退可退。松子栖金华,安期入蓬海。此人古之仙,羽化竟何在?原来炼神修道只是南柯一梦,围堵追截他的同门向他举起长剑,道:“凡人之心果然卑鄙污浊,不忠不孝,丧德败行,玷污了师门!”他修行多年,却依然被同门视如蝼蚁刍狗,凡夫俗子再有天赋也比不得天生一根仙骨。

    那追杀他的人中,为首者便是周靖心。师兄昔年是万华门首席弟子,领命缉拿他这叛师逆徒,合情合理。虽是与他在人前作戏,师兄却祭出了法器寂弦。寂弦乃是秦筝所化,筝弦拨动,琴音深远幽长,漫天筝鸣宛如剑雨而下,在他膛前背后划出道道血痕。

    师兄的寂弦轻易不示人前,除却叛出师门那日,游修远今生另一回见过寂弦便是少年时纪涯上山拜访,师兄拂弦与纪涯唱和。

    他狼狈逃出琼山,回首望去最后一眼是师兄与众人站于雪浪般的群山上,往后看山岭云河,往前走天地边,来日之路不知何处。迷蒙之间,琴音与师兄转身离去的背影一同消逝在了雪山中。

    游修远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从前的事,他已极少梦见,那点陈年旧事不知为何又入梦中来。他在晨光中四处一望,床榻间竟不见师兄的身影。平日师兄与他梦魂颠倒,多半要倚在他怀中醒来。游修远四顾人,下得床来,拂开重重纱帘,方看见在镜前梳头更衣的师兄。他走上前去,为周靖心挽起发髻,道:“师兄怎么先起来了?我服侍师兄穿衣罢。”

    窗外松枝凝残雪一抔,倏然落下。只见古镜中映出一张黑发白容颜的脸,朗如明月,俊美异常,不见过去几夜中艳媚阴柔的妖邪之气。便连身形也如寻常男子,胸前平坦,不见那阴阳双身的乳肉。看见这张脸,游修远心中一滞。他知晓师兄是为上朝会而施幻术掩去自己面容女相,可这幻术下的面容太像他少年记忆中清绝尘的大师兄。

    “为我梳头,你在看哪里?这样爱看我旧时的脸?”周靖心坐于镜前,见他竟一直盯镜中的自己看,便冷声道。

    不待他作答,周靖心已面露不耐烦之色,又道:“昨夜那张请柬,我看见了。纪涯从前令我受辱,如今纪之峋已死,下一个便是他!游修远,你若还有记性,大约还记得从前对我立的誓。”

    游修远将他一缕乌发放在唇边,轻吻片刻,道:“我记得,我发誓倾尽所有助师兄一臂之力,除去所有令师兄憎恨之人。师兄要杀谁,我便替师兄杀了。”

    “好笑,纪涯修为高深,你想杀他只怕是不自量力,”周靖心冷哼一声,道,“天天惦记着画你那破房子破园子,庸碌为,没有心气,有空也不去练剑……上月赏你的几本秘籍,你学得如何了?”

    “师兄,那几本秘籍里的功法狠辣比,招招致命,我看了一遍,实在是炼不下去,”游修远小心观察他面色,见周靖心不语,又一面为他梳发,一面小心翼翼道,“修炼应以正道为本,炼神修道,以感悟天地乾坤。从前师兄为杀元湛,饮用妖魔之血以求大成,可如今师兄修炼得成、大仇得报,功法人能敌,我以为日后师兄还是不要再饮食妖龙血肉,以免外魔入侵,内魔外邪……”

    寝殿内楠木嵌琉璃窗半开,晨光清明,照见周靖心眉间阴郁之气。为求功法精进,他常年驱使游修远为他捕猎妖兽剜妖丹而食,什么正道为本,早已被他弃掷脑后。天地正道,不过一个笑话,若天道为公,岂会令他昔年受尽淫辱、痛苦欲死?他俊美的脸上浮出一丝阴寒之色,冷笑一声,言语极尽刻薄:“噢,你游少侠剑胆仁心,正气凛然,不忍修习阴毒功法,便一辈子修你那恩师的剑道去,不过我只怕游少侠学到天荒地老都是如今这副庸碌模样!”

    游修远早知他会对自己阴阳怪气地嘲讽,并不太放在心上,垂首道:“既然师兄让我练那功夫,我练便是,师兄不要生气。”自然——说与做是两回事,他改日稍练几招在师兄面前糊弄一番。唯有师兄总也勘不破的那一层心障,令他时时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