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从齐国回来时除了孟卓外,还带回来一个人,司马景。

    犹记得落狱时韩老夫人前来探望,他抱着侥幸心指路司马景。

    对于这个人,韩琅是敬重的。

    司马景虽成了俘虏,魏国人却好酒好菜伺候,没有半分苛刻。

    听到外面传来开门声,司马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年近半百,一生都在为齐国效忠,如今成为魏国俘虏,心知大势已去,只能任人宰割。

    韩琅一身雍容地走了进来,司马景瞧都不想瞧他。

    他倒也不计较他的无理,只朝他行礼道:“韩某怠慢了将军,还请将军勿要见怪。”

    司马景不予理会。

    辛丹送来团垫,韩琅自顾跪坐到上面,缓缓道:“当初与将军同僚一场,将军清正,韩某深感佩服。”

    这话似触动了司马景,视线落到他俊朗的脸上,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韩琅笑了笑,“一个手下败将,我杀你作甚。”

    “你!”

    司马景怒目圆瞪,似被气着了。

    韩琅继续刺激他道:“你可知你败于何人之手吗?”

    司马景别过脸,心里窝了一团火。

    韩琅慢条斯理道:“齐军八万,被我魏军一万五千人得落花流水。将军一生经历过不少战役,作战经验丰富,可曾细想过其中的原由?”

    司马景没有话。

    他忽然想起当初齐国旧贵族绞尽脑汁想把这个年轻人斩尽杀绝的举动,如果当时齐君不顾一切把他保了下来,那今天的齐国又会是什么光景?

    想到至今齐国国内贵族之间相互倾轧的混乱场景,司马景的心里头五味杂陈。

    他平复下心情,淡淡道:“成王败寇,老夫无话可。”

    韩琅摇了摇食指,“你我都是齐国人,今日我来见将军,便是带着诚意而来的。”

    不一会儿司马景的儿子司马康被请了进来,他朝韩琅恭敬叩拜,并道:“多谢相邦礼待我父亲。”

    司马景急了,“康儿!”

    司马康全然没有慌乱,只道:“父亲,儿和母亲,祖母等人一切安好,父亲无需担忧。”

    韩琅看着父子二人,抱手道:“一家团聚极好,哪像我,孑然一身,有家不能回,只能漂泊到他国扎根。”

    司马景不吃这套,“你休要耍花招。”

    韩琅伸手,辛丹搀扶他起身,他居高临下道:“我就想问将军一句,你吃了败仗回到齐国,那些世家贵族又会如何对你?”

    司马景沉着脸没有吭声。

    韩琅:“将军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儿孙满堂,好好的一个家族又何必送回去丢了性命?”

    司马康看向自家老父亲,声道:“祖母……还盼着你能回去。”

    司马景严厉道:“闭嘴!”

    司马康垂首不语。

    韩琅继续戳心窝子,“将军是有骨气的人,吃了败仗,自当受领军法。可是令郎还有大好的前程,据我所知,令郎自便熟读兵法,往后是要子承父业的。俗话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因一场败仗就要折损在此,岂不可惜?”

    这话把司马景得脸色铁青。

    韩琅是个擅于攻心的人,之后他故意把司马康扔到尤牧那儿去了。

    两人都是兵家,各有见解,可以相互切磋。

    在司马康见识过魏国的强兵后,深受折服,回来跟自家老父亲起魏国军营里的情形,司马景嘴硬不信。

    司马家老在魏国也被安顿得很好,日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韩琅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消磨他们,刚开始他们还有些反感抵触,后来待时间长些,便觉得魏国也挺不错。

    对于司马康来,魏国的兵制是全新的东西。

    齐国内乱倾轧,虽是母国,却无法展一技之长,再加之目前的处境是没法再回去了的。

    一家老经过斟酌后,全家动员服司马景留在魏国,为魏国效力。

    司马景心里头悲愤不已。

    全家都反了他,没有一点爱国情怀!

    就这样,司马景半推半就被韩琅收服,投了魏。

    韩琅亲自带着他领略魏国民风世情,以及军营里的精兵。

    司马景不由得感慨。

    与齐国的混乱相比,魏国被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商贸繁荣,兵强马壮,整个精气神儿是积极向上的。

    二人站在高处,望着底下一望无际的麦田,司马景感慨道:“悔也。”

    韩琅抱着手问:“悔什么?”

    司马景:“当初若齐君再坚定些,是否就没有今天的魏国了。”

    韩琅抿嘴笑,“将军此话差矣,就算没有我韩琅,也会有他人替代。我始终相信,法家学派能富国强兵,而变革,才是诸侯国立足的真正出路。”

    司马景没有话。

    韩琅平静道:“这天底下,有千千万万的法家士子,而我韩琅,不过是其中之一。只要信念不灭,法家之益,终将会大放异彩,传承于后世。”

    司马景:“但愿这后世,也能如你所愿。”

    韩琅朝他行礼,“不知这样的太平,将军可愿去守护?”

    司马景回礼,“既然来了,便罢了。”

    今年是魏国崭露头角的一年,同时也是尤牧成名的一年。

    齐军八万被魏军一万五千人揍得满地找牙,引诸国震惊。

    而韩琅的名字也渐渐被诸国关注,一来是活割夕日同窗108刀被传了出去,姜道子本就有名气,两人又都是他的学生,引起了热议。

    二来则是魏国异军突起的强盛吸引了诸国目光。

    赵国的东兴君赵寅对他更是又爱又恨,当初被他骗身骗心,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飞黄腾达,把魏国治理得蒸蒸日上,真真是恨得咬牙。

    然而入秋时,魏国王室却遭遇了一件不幸的事,魏宁的嫡子夭折,高热不退,病死了。

    这令魏宁大受击。

    嫡子关系到王储,魏宁心里头沉甸甸的,消沉了许久。

    韩琅到王宫里劝慰一番,出来后听到家奴来报,他的老师姜道子来了相府,他赶忙回去接见。

    姜道子一身布衣,须发尽白,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

    宋离和家奴在一旁不敢吭声。

    韩琅归来后,忙上前向他跪礼。

    姜道子目光平静地量自己的爱徒,他一生只收过两个学生,孟卓拜入门下比韩琅要早些。

    犹记得这孩子被韩家领来时乖巧温顺,很得他喜欢。

    孟卓性情轻浮,心有杂念,韩琅则纯粹,有君子风骨。

    相较于孟卓,他私心是偏爱韩琅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乖巧温顺的人,却干了一件令世人胆寒的事。

    姜道子痛心疾首,他虽不清楚二人有何恩怨,但韩琅千不该万不该以虐-杀的方式去对待往日同门,令他这个做老师的心寒不齿。

    “你起来。”

    韩琅毕恭毕敬地站起身,姜道子看着他问:“知道我为何而来吗?”

    韩琅垂首不语。

    姜道子笑了起来,拐杖指了指他道:“你这孩子有出息了,魏国如今的情形挺好,我这老头没白教你,可是今日我想亲自来问一问,我可曾教过你把酷刑用到同门身上?”

    韩琅沉默了许久才回道:“没有。”

    姜道子深恶痛绝,忍着愤怒问:“你虐-杀孟卓,可有原委要陈诉?”

    韩琅的眼眶有些泛红,回道:“没有。”

    姜道子拄着拐杖,情绪隔了许久才平复下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今有出息了,我这老头也不敢来高攀,今日前来,只想求得你一件事。”

    这话令韩琅内心触动,红眼道:“老师……”

    “跪下!”

    韩琅喉结滚动,缓缓跪了下去。

    只消片刻,一拐杖到他的背脊上,姜道子下手极重。

    韩琅生生忍下了,一声不吭。

    姜道子的身子晃了晃,伤心道:“这一拐杖,是老夫替孟卓的,你活割同门108刀,枉为人臣,可憎!”

    又一拐杖到背脊上,韩琅闷哼一声,躬着身子不发一语。

    姜道子眼中浮现出泪花,一字一句道:“这一拐杖,是老夫替自己的,眼瞎了,教了你这么一个学生,往后啊,还请韩相勿要再是出自我姜道子的门下,我这张老脸,丢不起。”

    “老师……”

    “你这声老师,老夫受不起。”

    姜道子已是眼泪花花,爱之深责之切,又发狠了他一棍,“这一拐杖,是老夫最后对你的劝诫。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往后,且好自为之。”

    罢,由仆人搀扶着离开了。

    韩琅眼中含泪道:“老师……”

    姜道子摆手,“受不起,受不起。”

    韩琅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宋离前来扶他起身,他却不起,只自言自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让老师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