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8月31日星期五阴

    —1—

    谢鹏从家里逃出来时,已是深夜。他顺着那条长长的街道一口气跑到尽头。

    途中,脚上的拖鞋跑掉几次,后来,他干脆把鞋拿在手里,光着脚疯了一般地往前跑,边跑边回头瞄一眼身后,头发都被风吹地竖了起来。

    他的样子,像一个逃命的穷寇。衣襟上的扣子都被撕扯掉了,敞着怀,肚皮露在外面,跑的时候,气流掀起衣角,来回煽动,酷似日本鬼子的屁帘帽。裤子耷拉着挂在胯上,露出一大截后腰,股沟若隐若现。裤脚每跑一步就被脚后跟踩一下,他下意识地胡乱往上拽拽,可还是没拽上去。

    谢鹏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汗水打湿了发稍,内裤里像放了个炭火盆,火辣辣的热气蒸腾着,后背也黏糊糊的湿了一大片。快跑到巷尾时,他两条腿灌了铅一样,沉得再也挪不动半步,他抬起袖管抹一把汗,双手撑住膝盖撅着屁股,太累了!真想就地躺下。

    他忽然羡慕起那些酒鬼来,喝醉了,走哪睡哪,管它是白天还是黑夜,更不用操心路人鄙视的目光和厌恶的语调。醉透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些的,酒精会把他带进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类全是苟且偷生的蚂蚁,渺小得无足轻重。在它们面前,可以口无遮拦,不用每句话都经过大脑斟酌再三才讲出来。更爽的是,想踩它们就痛快地来一脚,不用考虑后果如何。在那个国度里,他就是一手遮天的王。

    —2—

    此时,谢鹏真想痛饮三斤,一醉方休。

    酒呢?没有酒。

    对了,烟。他赶紧摸摸口袋,在,还在,火机也在。没落家里,真好!这会儿,除了饮酒,再没有比来上一支烟更痛快的事情了!

    他平时喜欢把打火机塞到烟盒里,这样,想抽烟的时候,就方便多了,不至于造成有烟没火的尴尬。

    说起这个习惯,是谢鹏婚后养成的。婚前,不是这样。那时候,他记忆力好,每次出门身上带烟,就不会忘记带火机。可是,自从结了婚,记性越来越差,经常丢东拉西。有一次,竟忘了拔掉停在路边的电车上的钥匙,他买完东西回来,电车就不见了。为此,沈丽君喋喋不休地吵了他几个星期,而且,之后每次他俩发生口角,她都会莫名其妙的把这事揪出来重演,弄得比老版西游记还要经典。

    “你上辈子是猪脱成哩!笨头笨脑,猪都比你强。跟恁爹一个熊样,没本事货!除了丢东西,还能干点啥,还会干啥!窝囊一辈子,跟着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沈丽君冲谢鹏大声吼叫。

    她长矛般尖硬的食指每朝他额头上捣一下,谢鹏就缩着脖子往后退一步,眼皮控制不住地频繁打颤,生怕她捣瞎自己的眼睛。

    他不还口—

    —不屑于还口,不敢还口,他知道还口也没用,只会延长吵架的时间,增强战斗的激烈程度。

    按说,经历了丢车事件之后,他应该长点记性了。可事实上,他还是容易健忘,似乎脑瓜子越发不抵从前灵光了。他会时不时地发愣,无论何时何地,都会。

    别的不说,光是忘带烟和打火机这事就够他头疼了,尽管他婚后烟瘾渐长。有时只带了其中一样,有时全忘带。为此,他想了一个妙招,每次不管在家,还是和朋友一同吃饭,他都不把烟和火机往桌子上放,掏完烟,立马放回口袋。有好几次,沈丽君洗衣服时,把烟给一并洗了。当然,谢鹏又是免不了挨一顿臭骂。

    自从养成烟不离身的习惯后,他想抽烟时,一摸即来,烟成了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3—

    谢鹏孤零零的坐在路边,深秋凉嗖嗖的夜风直往脖子里灌,他缩了缩脑袋,两条腿紧紧的拢在一起,抱着膀子发愣。突然,他感觉手被啥东西蛰了一下。低头一看,指缝里的烟已经烧到烟嘴根部,挨着肉了。他老练的将烟屁股横着夹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中间,轻轻一弹,烟头在夜空里画了一个红色的抛物线,落到远处的地上,迸射出一群零散的火花,瞬间,火花就消失在黑暗里。

    他望着刚才奔逃过的那条街道,空荡荡,没有一个行人。他妻子沈丽君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看样子,估计是不会追过来了。

    昏黄的路灯下,几只彩色的废塑料袋被风卷起,裹着尘土飘在朦胧的夜色里,忽上忽下,有一只缠到电线上,飞不走了,像一面日久褪色的破红旗挂在旗杆上,随风荡来荡去,哗啦哗啦作响,给夜晚平添了几分寂寥。

    街道两旁的快餐店和烟酒超市早关门了,只有门口招牌旁边的LED防盗报警牌还闪烁着耀眼的红光。鳞次栉比的居民楼上偶尔有个别点亮的小窗,不一会儿又熄灭在漆黑的夜色中。此刻,忙碌一天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

    他不知道自己今晚将到何处落脚,据他以往的经验,家是进不去了。想让沈丽君这个时候给他开门,简直是天方夜谭。可话说回来,即便有地方去,他也是睡不着的。此刻,他心里刀绞一般的难受,脑海乱作一团,耳朵里像飞进了几只无头苍蝇,嗡嗡乱撞。他忘了明天一大早还要按时上班,对他来说,这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他猛然间觉得,活着,倒不如死了轻松。

    —4—

    想起刚才那一幕,谢鹏仍旧心有余悸。

    十几分钟前,他老婆沈丽君扔向他的砖头险些砸中他,还好,谢鹏躲闪得及时。

    他后悔没有把自己用过的那块砖随手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以至于成了老婆攻击自己的武器

    ,给这场夫妻间的争吵抹上了暴力色彩。这点,是谢鹏最不希望发生的。小两口过日子,有怨气斗斗嘴,稀松平常,可要动刀动枪,无疑是火上浇油,只会恶化矛盾,加深彼此的伤害,除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对方变得更加面目可憎。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谢鹏没有受伤。脸上的五个红指头印不算啥,过一夜,就会消去。

    那块砖,原本是谢鹏找来修板凳敲钉子用的。

    吃过晚饭,沈丽君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看电视,看到逗乐的镜头,她笑得前仰后合,屁股下的小板凳也随着她的身体前后扭动。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扑嗵!”一声闷响,她被摔了个仰八叉,板凳退掉了一只。

    谢鹏见状赶忙扶她起来,可还是晚了一步。没等他跑过去,沈丽君连珠炮似的骂声已经开始满屋子扫荡。

    “妈的什么破凳子,想摔死我呀!这过的还是日子吗?出来打工几年了,家里连个像样的座椅都没有,自从跟了你,享过半天福吗我......”

    谢鹏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权当这是邻居在吵架,只不过是声音过大,恰巧被他听到而已。他把她的恶语相加当做一阵过堂风,刮过去就算了。眼前,首当其冲的是赶紧把板凳收拾好,他不去修,就只能这么坏着。家里仅有的一把锤子,不久前被谢鹏无奈的丢垃圾堆里去了,原因上个星期他俩吵架时她老婆拿它当武器。

    谢鹏到楼下转了一圈,找来一块砖。他一声不吭地往凳子腿上砸钉子,沈丽君也没闲着,口里不停地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谢鹏终于按捺不住回了一句:“都是我不好,跟着我让你受苦了。求求你别骂了好不,我的祖奶奶,你不让我安生,好歹也让邻居们安生回会儿吧,还要不要别人休息了!”

    沈丽君哪肯吃他这套,骂声更大,陈年旧账全被她翻出来晒了个遍。

    “你骂归骂,别老是把父母扯进去好不好,咱俩之间的事,跟他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谢鹏把脸扭到一边愤愤的说。

    “我就骂了,你能咋滴?有种你打我呀?晾你也没这个胆!是个男人都比你有种!”沈丽君气焰嚣张的骂道。

    以前,比这更恶毒的话谢鹏不知听了有多少,可今天,他越听越来气。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狗急了也会跳墙。谢鹏已然是忍到了极点,甩手一个巴掌朝沈丽君的脸上呼了过去。

    沈丽君顿时愕然的看着他,谢鹏的举动让她始料未及。她用手捂着脸,张大了嘴巴,一双怒目直冒火,狠狠地瞪着谢鹏,霎时间,仿佛屋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结婚几年,从来都是她打谢鹏的份,哪有自己挨打这一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迟疑了几秒钟后,猛的挥出手臂,把全身的力气全部汇聚

    到掌心,“啪”一声,扇到谢鹏脸上,谢鹏向后踉跄了几步,差点没摔倒。

    其实,就在谢鹏出手打沈丽君的那一瞬间,他是有些后悔的,可就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他说不清从哪来的勇气。但这既成事实,他想,今天就豁出去了,大不了这日子不过了。

    紧接着,没等谢鹏回过神来,沈丽君又一巴掌打在他另半张脸上。打完,她跟受了奇耻大辱一般鬼哭狼嚎起来,泪珠子扑嗒扑嗒往下掉。她一边用手擦着泪,另一只手却抡起了地上的砖头,举到空中,正准备朝谢鹏的头部拍去,谢鹏走向前把砖从她手里夺了过来,扔在地上。沈丽君不依不饶,又捡起来,这次她用双手死死的握住,看来,这一招发不出去,她是不会善罢甘休。

    这时候,谢鹏选择了退让,他一个箭步,奔到门口,拉开门就往外跑,沈丽君紧追在身后,她见谢鹏跑下楼,拿着砖一边骂一边撵了出去。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像掷铅球那样,把砖朝谢鹏扔去,谢鹏一个闪身,沈丽君砸了个空,砖块在地上翻了几个跟斗,撞到墙根碎成两段。

    谢鹏趔着身子连蹦带跑,惊恐的看了看险些砸中自己的断砖,扭头撒腿就跑。